不过这实在无关紧要。杨浪只是个小人物,小如草芥,毫不起眼,微不足道。类似的话放一万句在他身上,都不算刻薄他。何况他在院子里出现时,太早了,且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。整个冬天没下过一场雪,反而比哪年都冷,就这样一路冷到了三月份。
三月初的某个黎明,杨浪已来到这座院子。
空院子。
空无一人。
他这么早出动,是想赶紧把院子打整出来。这本是他的临时起意,可想法一旦产生,他又觉得,自己早就那样想了,再也等不及,必须马上动手。
晨光模糊地流淌,但杨浪用不着看,院里的情形他清楚得很:房倒屋塌,瓦砾成堆,见缝插针的铁线草,盘盘绕绕地将瓦砾缠住。这是去年乃至更早时候留下的草。寒气一波一波的,洇人,虽如此,味道却依然很重,酸味儿、霉味儿、铁锈味儿、朽木味儿、各逞其能又交互渗透。好在杨浪闻不到这些。他只沉迷在声音里。很久没到这地方来过,他还是认识里面的每一种声音。先前,这里住着十余户人家,房屋倒塌后,瓦块混杂 26 56461 26 14987 0 0 866 0 0:01:05 0:00:17 0:00:48 2952他能从收拾残瓦碰出的碎响,识别它们各自的主人,主人生活过的气息,已浸入它们的骨骼。
杨浪认识声音,声音也认识他,他往这里一站,所有飘逝在旧时光里的声音,都如川归海,朝他汇聚,并在他心里暖过来,活过来,随即你争我抢,奔出他的嘴唇:“我好想再吃一碗!”这是四十六年前贺大汉说的,他说这话的时候,跟现在一样,小草还没被春雨唤醒。“我就不信邪!”这是二十一年前苟军说的,他站在竹林边,扔下这句话,就背着行囊,去了遥远的远方。“我想他们啊!”这是十三年前九弟说的,话刚出口,他就闭上了眼睛……
冰冷的晨光中,那些真实存在过的声音,通过杨浪再次响起。
毫发不爽,惟妙惟肖。
蟑螂受到惊吓,四散逃逸。
连蟑螂的脚步声,在杨浪的耳朵和嘴唇里,也能开花结果。
这不算什么。他会学干雷撕裂天空的声音,湿雷击碎云彩的声音,果子掉落和芝麻炸籽的声音;会学各种家畜叫,藏在土里从没见过样子的虫虫叫,山里的十七种鸟叫;会学风走竹梢和树杪时发出的不同音响;会学千河口男女老少说话、叹气、哭泣、大笑和怒吼……
这些本领是天生的,他在三岁半的时候就会了。
只要听见过,他就能学;学的意思是原样传声。
满七岁后,一只蚊子从十米外飞过,他也能听到翅膀的震颤,并从颤音里判断它的公母,“一只母蚊子飞过去了!”他说。还能在五十米开外,听出某只孤独的青蛙伏在哪窝稻秧下鸣唱,“再唱三声,它就要困觉了。”他说。果然,三声过后,田野沉寂。
如果生在城市,杨浪能凭他的绝活,轻易混口饭吃。听说有城里人只会学摩托车发动的声音和锅炉厂放气的声音,再加一点锣声、鼓声、鞭炮声的粗浅口技,就到处向观众挥手,到处吃香喝辣。可惜杨浪生在山里。千河口是大巴山深处的一个小村庄,小到失去了方位,你可以说,村庄的南方坐落在北方,西方坐落在东方。在村子的任何方向,无论打开哪一道门,都是开门见山,出门走山,却偏偏叫了千河口。其实,这带弧形隆起的广袤地界,河只有一条:清溪河。听这名字,该是秀气得让人生怜,谁知又是名与实的错位。在米仓山以东,大巴山以西,大起大伏的褶皱里,裂出一条蚌壳样的豁口,清溪河即从那豁口里出世,自出世之日,便雄心勃勃,一路融雪化霜,接溪纳流,又冲又撞地把山挤开,在三百公里的流域内,白浪滔滔,吼声贯耳。然而,站在九百米高处的千河口,只能看到一条静止而无声的河流,飘带似的,蜿蜒到云端里,蓝得发翠。据此推测,清溪河这名儿是山里人取的,千河口是外地人取的,那些外地人出于某种因由,拖家带口地长途跋涉,在数百年前某个疲惫的黄昏,来到这片山野,安营扎寨,繁衍生息,但他们怀念失去的故土,就把故土的名字捆进行李,落脚之后又含进嘴里。
想必是这样。
千河口共三层院落,东院、中院、西院。很早以前就形成了这样的格局,只是规模有变。院落间相距不过百米,沟渠款款相连,使之如手拉手的三姐妹。中院外的慈竹林里,暴凸的竹根紧紧搂住一块卧碑,仅现小半碑身,剥去上面的青苔,可依稀辨出这样的文字:
“……互为表里,结庐三院……开济明□,宏深包含。恩及卑众,禽鱼自安……人得其所,乃怡乃欢。继属千秋,瓜□绵绵……”
庐舍彼此依偎,唯学堂在二里地外的鞍子寺。那地方形如马鞍,一座古寺端坐正中,因而得名,但鞍子寺不仅指那座庙宇,还指那片半平方公里的马鞍形区域。杨浪出生前八年,寺庙毁弃,扩建成学堂,菩萨由站而躺,做了窖磉的石料,只留下一尊大肚如来佛,安放在校舍背后掏空的壁洞里;土洞,除冰封的日子,洞里积水成泥,仿佛嫌如来佛还修行不够,得继续受苦。操场前面(也就是毁弃的古庙门前),立着四个面朝远方的石雕战将,同样是先前的遗物,个个宽袍长袖,低眉颔首,实在更像文官,但老辈人说那是战将。古庙门前为什么会有战将,不知道。奇怪的是,四个战将的脑袋都从颈子处被劈开,劈得很不规整,有两个的颈项也跟着缺了一块,脑袋放不妥帖,硬弩似的大风一吹,就沉重地掉入斜坡上的草丛,甚至滚进坡下的水田里。事实上风不吹也这样,它们是学生最好的玩具,下课的时候,男生分成四组,排在战将身后,摩拳擦掌,依次上阵,哗!推一把,将脑袋摘掉;从草丛或水田里抱起来搁稳,哗!再推一把,又将脑袋摘掉。
杨浪住在东院。到了上学的年纪,他就去鞍子寺小学读书。
只读到三年级就被校长开除了。
校长姓房,是个转业军人,两腿修长,腰板笔挺,仪表堂堂,举手投足间,自带一种气派;就是嗓子狭窄,声音比较难听。
那天下午的最后一节课,李老师正讲算数,房校长突然进来了,一板一眼地说:“老李,李兵同志,你看见我们的肉没有。这里没猫,没狗,没黄鼠狼,厨房门也锁得好好的……你不要又说没看见,老李你要是又说没看见,那羊就要吃狼了。”
后面一句是房校长的口头禅。他当兵那几年去过远方,淘了比山里人多得多的见识,他说,天地洪荒时,就有了狼,也有了羊,但是狼吃羊,还是羊吃狼,老天爷一时没拿定主意,就在它们中各选一只,蹲到同一棵矮树上去,结果狼和羊刚上树,就变成了树叶,一模一样的两片树叶,老天爷花了眼,分不清谁是狼谁是羊了,于是随便一指,说:“你(狼)吃它(羊)吧。世世代代,你以它为食,它以草为食,草以土为食,土以万物为食。”言毕,狼和羊显了原形,并按老天爷的指令行事。
只要说到自己不相信的事,或者觉得不应该发生的事,特别是那些违反天理的事,房校长都要来一句:“那羊就要吃狼了。”
李老师当时正在板书,听到校长第一句话,他就钉在黑板上了,待校长说完,他才转过身,脸上像被人打了几耳光,左边的嘴角和鼻翼抽动着。
看样子,他要跟校长吵一架。
李老师不怕校长。这学校加校长在内,共有三个教师,还有个姓桂,三人都来自河对面绵延无际的马伏山,下了这边的老君山,再上那边的马伏山,直线距离不足千米,可要走完这段路,猴子也要累出气喘病,因此三人都住校。上级分派老师异地教学,为的就是让他们住校,以免除家累,专心工作。房校长和桂老师搭伙做饭,每隔些日子,便去村里买只活禽、兔子或称一两斤猪肉,打打牙祭;李老师负担重,往往数月不沾油荤,单独开伙。但厨房只有一个,火堂也只有一个,每顿饭都是房校长和桂老师先做,李老师后做,有时,房校长和桂老师没吃完的肉变少了,或者感觉变少了,就问李老师看见没有,要是李老师说没看见,他们就摆出很多事实,表明李老师不可能没看见。为此,三人常常吵架。一个吵两个,李老师先就把自己放在弱者的地位,一种需要奋起反抗的地位,所以房校长和桂老师还在心平气和的时候,李老师往往就脸红脖子粗了。
今天他之所以克制着把校长的话听完,是因为他在课堂上。
可也恰恰因为在课堂上,使他更加恼怒。
校长竟闯进教室,当着学生的面羞辱他(其实以前说那样的话,也并不回避学生),还拿他跟猫比,跟狗比,跟黄鼠狼比……李老师忍不下去了,转过身要跟校长吵了。
他转过身来却没看见校长。校长说完那几句话,就走了。
李老师站在讲台正中,喉咙里挤出咕嘎咕嘎的响声。那不是在吞口水,是在吞冒上来的酸气、闷气和怒气。他要把那些气吞回肚里,把这堂课上完。尽管不怕校长,可是,能跟乡中心校领导(村小的直接上级)和乡政府领导说上话的,只有校长,李老师是民办教师,他畏惧校长奏他一本,抹了他的教师资格,那样,每月二十元的津贴和十八斤米就没有了,家里的穷声就会更加嘹亮。怕是真的,不怕是假的。校长私闯课堂给他难堪,固然不对,但你丢下大半节课,离开神圣的岗位去吵架,更是明明白白的罪状。李老师不会不惦记这些。
他中规中矩地继续上课。
那天讲的是混合运算,李老师已讲过例题,正在板书习题,没板书完房校长就进来了。这时候他把题目写完,再侧过身念给学生们听:“杀猪匠甲三分钟理一丈肠子,杀猪匠乙三分钟理两丈肠子,九分钟后,他们一共理出了多少丈肠子?”
小半举手,大半没举手。
李老师崇尚的是有教无类,从某种角度说,他还是个教学上的完美主义者,班上只要有一个没懂,他就重三遍四,直到那人也懂了。虽然李老师只念过初中,但他是全乡村小里教得最好的老师,有统考成绩为证,想不承认都不行。这除了得益于他的耐心,更得益于他特别爱读书,无论在哪里,见到被扔掉不要的书,他都捡起来,下细翻阅,如果是他认为的好书,他就宝贝似的往胸前一抱,眼睛不自觉地闭一下,脖子和腮帮紧起来,鼻子里咝咝抽气;在路边草丛里瞅到皱巴巴的碎报纸,说不定是人家擦过屁股的,他也拾起来读,要是正好有人看见,对着他皱眉头,他就咕哝一声:“报纸臭,知识香,你晓得个啥子!”房校长以他的见识,特别是那个关于狼和羊的传说,赢得了所有学生和家长的尊敬,但李老师不尊敬他,李老师说见识不等于知识。房校长跟他关系不好,家境恐怕是次要的,主要是李老师认为自己比他有知识。但学生几乎看不出李老师有知识,因为再深的道理,他都能吹糠见米,还能一竿子捅到底,捅到底过后,才发现那道理并不深。既然你讲的道理不深,怎么能说你有知识呢?李老师上课太好懂了,这在渴望高深知识的山里学生看来,其实是个缺点。他现在教的三年级,一般而言,例题讲过,就都懂了,即便有不懂的,也只可能有一个,不会有两个。那个人就是杨浪。杨浪的脑袋里盛满了各种声音,没给装知识留下多少位置。
今天太奇怪了,竟有大半没举手。
李老师以为是受了房校长的干扰,其实不是,房校长那样对李老师说话,还有三个老师吵架,学生早把耳朵听出茧子了。是李老师自己干扰了学生。当他念了题目,教室里即刻弥漫着猪大肠的香味,香味里掺杂着若有若无的猪粪的气息;猪粪的气息也是香,粪香。大半学生滴着口水,想象着母亲站在墙角的案板前,带着无比幸福的表情,把乳白色的肠子一段一段切下来,和上粗粗的米面,放进竹屉里蒸,要么加上香料和一大把撕成两瓣的红辣椒,在铁锅里熬,熬熟后倒一筲箕青菜叶子进去。李老师费了好大的劲儿,才把学生的魂唤回来。
当最后一个人,也就是杨浪也计算出是九丈后,下课铃响了。铃铛是镀铜的铁器,形状像个喇叭,据说是从民国过来的一位老先生赠送的,那层铜由黄变白,闪烁出苍老的亮光,里面的铃舌虽是铁条,也像干了水分,黑黑的,细细的,有些微的弯曲,像风干的牛筋。铃铛由房校长掌管,遇周一开课前和周末放学前全校集合,房校长会站在校舍和操场之间的高台上,把铃铛举到略高于肩膀的位置,铆足了劲儿摇。几乎所有学生都明目鼓眼盯住那根摆动的铃舌。真是牛筋就好了,真是牛筋就可以吃了。十几年前,千河口西院的李成还在上学时,果然偷偷溜进教师办公室,从房校长忘锁的抽屉里拿出来咬过,心急,加上心狠,再加上越心急越心狠,当即咬掉了两颗牙齿……
这是最后一节课,下课也就是放学,通常情况下,李老师上最后一节,会在铃响后交代几句,让学生在回家路上不要逗留,不要打闹,不要搬起石头往山下滚。山势陡如竖着的楼梯,特别是现在,四月份,砍过春柴不久,站在路上,颈项一伸,能光溜溜一眼望透,滚石头下山,就可能把山下的房子砸个窟窿,就可能砸死一头牛、一个人,要是蹦跶一下,还可能蹦到河心,砸沉一条船。总之是很危险的事情。李老师说,你自己的危险不一定是别人的危险,但别人的危险肯定是你自己的危险。
然而今天,这样的话他一句也没交代。
快下课的时候,他就闻到了肉香。那可不是想象出来的,是货真价实的肉香,热烈、绵密、坚硬,直往鼻孔里扎,躲都躲不开。这明显是在烧肉。房校长跟桂老师昨天晚上进村,李成煮了一碗干豇豆,炒了一盘毛边洋芋(不剥皮的洋芋)片,请他们喝自酿的红苕酒,然后卖给了他们一块草鞋样的宝肋腊肉,房校长和桂老师把肉提回来,用棕绾子挂在厨房火堂背后的墙钉上;兴许是喝酒喝得太多,今天早上起来晚了,实在没时间弄来吃——老师也跟村民一样,一天只吃两顿饭,学校早上八点钟上课,下午四点钟放学,四点过后他们才能做第二顿饭——否则那块肉早就下了肚。每次买了好吃的,桂老师都等不及,如果非要等到下午才能弄来吃,最后一节课,他至少要留出三分之一的时间让学生自习,他则溜进与教室相距不到十米的厨房,去杀鸡宰鸭剔毛烙皮。一点没错,此刻桂老师正是在烧那块肉。
铃声一响,李老师冲出教室,直接去了厨房。
那时候肉已烧好,围住火堂的石条上流着几滴黑油。
桂老师没听到李老师进来,他把肉放进木盆,木盆里盛了事先烧好的热水,桂老师将肉在热水里浸了,用刀刮那层烧煳的、带着肉香和猪汗味的皮屑。
李老师弯腰一把将肉夺过,反身跑出厨房,朝操场外奋力一扬。
土坝操场小小的,像个城里人的客厅那么小,春天里,学生上堂课出来,被踩死的小草就会重新泛青。操场正前方,除那四个断头战将,还等距离地长着刺槐树,刺槐树正试探着吐芽。那块水淋淋的肉翻着跟斗,由低到高,愈飞愈高,飞过刺槐树光影迷离的枝桠,飞到虚空里,像《三打白骨精》里面的孙悟空。可它不是孙悟空,它是一块肉,高到不能再高的时候,就掉下来了。这是冻桐子花的时节。大巴山深处,一年有两个冬天,第二个冬天就是冻桐子花那些天。太阳苍白,土路苍白,风也苍白,白毛风把麻雀吹上了天,把人的脖子吹得短了一截,可是脸没法短,风就把脸揪住,一刀一刀地割;不仅割脸,还把衣服吹得像铁皮那么硬,也像铁皮那么冷,水田和堰塘再次结冰。只有豌豆不怕冷,紫色的花朵开遍了田野。正是这豌豆花,让第二个冬天显得不像第一个冬天那么严酷,其实它也是像模像样的冬天。那块肉在这第二个冬天里飞翔,也在第二个冬天里坠落。
坠落的动静总是大过飞翔的动静。
砰!炸了,像爆一根雷管。
是肉把水田里的冰炸开了。
后果可以想见,不仅吵,还打了起来。学生都不离开,看他们打。学生看老师打架就像看父母打架,古怪的兴奋里,埋着不古怪的悲伤。
房校长到底是校长,首先住了手,还把不想住手的桂老师拦住了。
但他要李老师给个理由。
他说:“你要是不给个理由……”
调皮的学生立马接腔:“那羊就要吃狼了。”
尽管在李老师看来,理由是最低级的迷信,但他还是说了。
房校长愣在那里。愣的时间很短,接着赌咒发誓,说他既没进过李老师的教室,更没说过那些话。他还让他班上的学生作证。他教的是复式班,四年级和五年级,都在一个教室里,前半节课他给左边的四年级讲,后半节课给右边的五年级讲,整堂课他都没有离开过。
其实不仅他班上的学生可以证实,别的班也能。学校是老旧木房,板壁削薄,夏季连下几天雨,壁上就生绿霉,一生霉就得刮,越刮越薄,很不隔音。三年级和四、五年级之间,虽然隔着一、二年级(也是复式班),但房校长那特别的声音还是能够传过来。李老师下细回忆,觉得房校长的讲课声确实像没断过,而且也像没听到他走进三年级教室的脚步声……
“那是杨浪说的,是杨浪学房校长说的!”
杨浪的同桌告了密。
这是多年以前的事了。
多年以后,杨浪已经四十岁。
四十岁的杨浪个子矮小。他小时候不矮,十一岁之前,在同龄人中还算冒顶的,但到了青春期,别人都兴兴头头地出苗拔节,他却懒眉日眼地不想再长了。由于太矮,什么衣服和裤子穿在身上,都要把袖子和裤腿挽几转。因腿受过伤,走路有轻微的跛,腰也跟着一塌一塌的。他一直未娶,也从没沾过女人。
在千河口,没娶过的男人还有两个,中院的九弟、西院的贵生,他们没娶过,却沾过女人。那些年,山里女人总是跑来跑去,她们被婆家虐待,感觉自己有了非残即死的危险,就跑。这样的女人被称为“跑跑女”。“跑跑女”在深山密林里胡闯乱撞,撞到天黑,就随便找个干燥无蛇的洞子,往里面一缩。山里的夜,黑得连黑色本身也能闪耀光芒,白天的声音停了,夜晚的声音起来了,白天的声音是化过装的,夜晚的声音才是真实的声音,诡魅、戾气、深沉、哀婉,阵阵怪风过后,留下东一声西一声莫名的叹息。分明那么黑,却能瞧见远远近近的影子,影子双脚离地,轻飘飘的,荡一下,又荡一下。这时候,各类鬼怪故事纷至沓来。缩在洞里的女人,越缩越小。对自己的逃跑,她有了一些后悔,残也罢死也罢,都比在山洞里过一夜强。她想哭,又不敢哭,一心只盼着天亮。天亮后不后悔了,又跑。终于在万山老林里发现一个村庄。她刚在村口出现,就被围住,包着肮脏头帕的妇人偎过去,简单地交谈几句,就把她领进一个光棍屋里。几乎没有一个村庄没有光棍。九弟和贵生都得到过这样的女人。他们跟这样的女人过上几天,最长的是过了一个月,女人的夫家浩浩荡荡找来了。其实没必要这么兴师动众,女人是别人的,别人找来,再不舍也得给,这是规矩。女人一般也愿意低首下心地回到夫家去,哪怕新找的男人待她再好;夫家有太多她们丢不下的东西:做熟了的田地,养顺了的猪牛,跟前跟后的儿女,甚至夫家的棍棒、烟头和烙铁……
杨浪从没得到过这样的女人。
没人给他带去。
他太懒了。
跛脚还是其次,主要是懒。
尽管女人来路不明(问她们是哪里人,为什么到千河口,一概不答),可也要对人家负责,不能往懒男人家里带。当年,鞍子寺小学的李兵老师说,人有两宗罪,一是急,二是懒,因为急,人被逐出天堂,因为懒,人再也回不了天堂。李老师大概觉得自己正是个急躁人,因此又说,人其实就一宗罪:懒。因为懒被逐出天堂,又因为懒回不去。李老师说,这话是一个姓卡的人讲的。不管是谁讲的,它一点也不深奥,因为山里人都是这样看的。山里人从不说勤劳这个词,说吃苦,人不吃苦,就没得饭吃,没得衣穿,当然,也没得女人。
杨浪从小就懒。
懒到连个子都不想长!
他父亲死得早,母亲带着他和比他大六岁的哥哥,把他从四岁带到三十三岁,觉得再往下带也就那样了,便两腿一伸,找丈夫去了。那时候,杨浪的哥哥杨峰,早就下了山,进了城,在陕南安康、汉中和四川绵阳、攀枝花一带,写合同,包工程,并因此发了财,就回老家把老婆娃儿领走,去省城落了户,且很快在那边当了个什么委员。领老婆娃儿那次,是他最后一次回村,后来母亲去世,他只派了十九岁的儿子杨小春回来,小春说,爸爸正开一个重要的会议,走不开。死人刚放进圹穴,阴阳师还没为死人开路,掘墓人还没为墓井填土,小春就走了。他没代表父亲给二爸杨浪留下一言半语。哥哥瞧不起弟弟,又痛恨母亲一直对弟弟偏心。分明是条懒龙,母亲却大事小事向着他,真不知道怎么想的。这下好了,向出一条光棍来了。家里出了光棍,是很丢脸的事,杨峰丢不起那个脸,现在更丢不起。哥哥心目中没有弟弟,弟弟心目中有没有哥哥?不知道。村里人偶尔还提到杨峰,杨浪是从不提的。他懒到有那么好的一个哥哥也不提!母亲在时,他还掞着腰杆锄锄地,天旱时节往地里浇浇水,母亲走后,撒下种子他就从不经管,让它们自生自灭。好在种子争气,在与野草的搏斗中,总要多多少少给他一点儿收获,让他打几颗粮食,他就凭那几颗粮食混他的日月。
这样的男人养不起女人,也不配有女人。
每当有人把跑来的女人带到九弟或贵生家,全村人都去看,杨浪也去。人们拥挤在窄小的屋子里,从白天待到晚上,从晚上待到深夜,叽叽喳喳,问女人很多话。只要不露自己的身份,女人会选择性地答几句。她回答,不是想回答,而是证明自己不是哑巴。她说的每句话仿佛都很重要,都能引出一阵笑声。山村里洋溢着节日的气氛。唯杨浪是个局外人。他坐在角落里,一言不发,对那女人也不多瞧一眼。夜实在太深了,九弟或贵生,该跟那女人洗洗睡了,仁慈的村民便打着电筒,或舞着火把,或摸黑,回自己的屋。
只要一个人走,杨浪就跟着走。
他来得像个鬼影子,去得也像个鬼影子。
他走过后,剩下来的人会议论他,但没有人同情他。李成算是跟他关系最好的,他爱去李成家坐,有空了,李成也愿意跟他闲聊,特别是三儿子在苏州盗电缆坐监后,李成见人就说儿子是冤枉的,别人默默地听着,脸上的嘲讽和幸灾乐祸,却像野惯了的狗,再粗的棒子都打不进屋;杨浪从不这样。杨浪也是默默地听着,没有任何表情。没有表情就好,没有表情他就是块石头,又比石头能听懂他的意思。所以李成在杨浪那里,得到了不少没有表情的安慰。即便如此,李成也不同情他。
“那东西!”提到他的时候,人们都这样开头,包括李成。
千河口虽是杂姓,但日子久了,女人嫁来嫁去,就如梭子织布,让彼此牵连,也让彼此有了辈分。却没有一个人按辈分叫过杨浪。年龄也不能为他赢得丝毫尊严,那些还穿着叉叉裤的小孩子,也可以当着他的面,叫他“那东西”。叫啥他都答应,脸上还挂着笑。人家说连泥人也有个土性儿,活人哪有没脾性儿的?可杨浪听别人那样叫他,不仅笑,还笑得特别谦卑,像自己的存在,正如他哥哥所说,给千河口丢了脸,他很不好意思。上一定岁数过后,他特别喜欢小孩儿,赶场的时候,手头再紧,也要余下钱买包糖果,回到村子里散给那些娃娃,娃娃们从他手里接过,忙不迭地剥开一颗含进嘴里,再丫手丫脚跑回父母身边,口齿不清地说:“那东西给我的,蜜蜜甜!”杨浪听见这话,不仅不生气,还幸福得眉毛都在笑。
他俨然就是个傻子。
“那东西,硬是他妈个傻子!”有一天,李成对他老婆邱菊花说。
“我早就说过,你还不信。”邱菊花正抠脸上的痒痒,抠出一道一道的锅灰。
“我哪里是不信,我是没想到他傻成这球样!”
李成去咬铃舌的时候,已经十一岁多,咬掉那两颗牙,就再没长起来,他知道那里漏风,说话时老是把舌头往前顶,堵住漏风的地方,说话的声音里,便带着肉肉的、淡紫色的舌头味儿。他把那舌头味儿使劲吸溜了两下,接着说:“畜生、虫子、草木,都比那东西精灵,连一条裤子也比他精灵!”后面一句让邱菊花笑起来。李成也觉得自己说得漂亮,比邱菊花笑得更响,笑过后又连续打了几个比方,来形容杨浪的傻。
事情是这样的——
这天,村里又跑来一个女人,这女人黄昏时分从朱氏板的青冈林里上来,茫然若失地坐在林子上头的石盆上。她不是村里谁家的亲戚,看样子也不是赶路的,她就是个“跑跑女”。石盆上方十数米,是李成家的旱地,两口子正给即将出穗的麦地理沟,李成首先看到了下面的女人,指给邱菊花看。那女人三十七八的样子,脸像玉米叶子那么窄,头发蓬乱,但鼻子是鼻子,眼睛是眼睛。邱菊花很兴奋,正要说什么,李成突然心头一软,念起杨浪的好处,觉得今天这个女人既然没别的人看见,他就应该带给杨浪,也算是对杨浪不厌其烦听他诉说的报答。他朝山野望了一眼,几十丈高的渠堰上,只有干女儿夏青背着猪草无声地走过,他便悄悄对邱菊花说:“你下去,把她带到背阴的地方,我去找那东西,叫他把屋子打扫干净。”
邱菊花脸一沉:“未必给那懒汉?”
谁发现了“跑跑女”,把“跑跑女”带给谁,虽得不到任何实际的好处,却能满足施恩于人的心态。邱菊花觉得给杨浪施恩,不值得。
李成横了她一眼,丢下家伙走了。
杨浪很少干农活,母亲去世后也不养猪牛,可要找到他并不容易。他那么懒,却从不睡懒觉,他比村里谁都起得早,去三层院落转过了,去村里人洗衣服喂牲口的堰塘转过了,甚至去村后的山林里转过了,还去二里地外的学校和跟学校不远的古寨梁子转过了,狗才踏着熹微的晨光,奔向野地拉屎拉尿或寻找爱情,而人依然赖在被窝里,因为天还没亮明白。整个白天也是,他的腰一塌一塌的,窸窸窣窣地踩着落叶,在人基本不去,连鸟兽也很少去的地方,攀藤爬岩,竖着耳朵慢慢走过。他是在搜集各种声音。如同所有痴迷于某件事情的人,他这样做没有目的;要说有目的,需要就是目的。声音跟空气和食物一样,早就成了杨浪的需要。
这天,李成装出没事人的样子,去了东院。东院住着七户人家,有两户已经没人,一是孤老太婆丁桂芝,前年死了,二是杨浪的哥哥杨峰。杨峰的房子跟杨浪的连着榫头,杨峰一家离开后没过几年,房子塌了,捎带把杨浪的房子也扯塌了半边。在先就有人叫杨浪把哥哥的房子收拾一下,比如翻盖一下屋瓦,进去烧些柴烟,熏熏蚊虫,他没有做,叫的人也知道他不会做;但他还是说了为什么不做:“哥哥又没把钥匙给我。”这分明是歪理——就像别人说他懒的时候,他会说:“我不是懒,我是要不了那么多。”——因为有没有钥匙并不碍事,那门板早就脱了轴,龇出半米宽的黑洞,只门扣勉强连着,门扣也快锈成干黄的铁灰了。现在好了,骨头断了,筋也断了。不过杨浪无所谓,有半边房,就够他住,反正有根粗大的梁柱撑着,剩下的半边一时半会儿塌不了。他把卧室和厨房都并到了这半边屋里。因为烧柴火的缘故,床上常有柴枝草梗和烟灰,被子从没叠过,也很少洗,看上去比狗窝都不如。
再是个“跑跑女”,见到那景象恐怕也要摇头。女人摇头,就不能成事。这样的情况是出现过的,五年前有个女人,先被带到贵生家,见阶沿下草梗迤逦,鸡屎连片,换下的衣服裤子扔在墙角,跟破鞋烂袜混在一起,她马上就摇头了,于是又被带到九弟家,脏是没那么脏了,可简陋得只有张歪歪扭扭的细桌儿,灶台就是一个包包垒垒的土堆,罐盖豁着缺口,因此还是摇头,且摇得更快,带的人就不乐意了,说:“那就只有把你带给那东西了。”女人一听,单称呼就知道多半不是什么好去处,细声说:“我还是去开头那家。”贵生先是天上,再是地下,接着又到了天上,所以那天他熬了一大锅红糖开水,请所有人喝……
李成上了院坝,见院里多数人未回,只有干女儿夏青撅着屁股在扫她屋前的石坝子,是想扫出一块干净地方砍猪草。这太好了。
听到脚步声,夏青扭过头,见了李成,亲热地叫:“爸爸。”
她是嫁进来的媳妇,长相不好看,额头凹,个子小小的,因嫁进来不久得过一场大病,拜了李成做保爹;李成会些石匠活,算是手艺人,手艺人才能保平安。
李成走到她身边,嘴往杨浪屋里一努:“那东西回来没有?”
夏青说没看见回来。
李成将事情三下五除二说了,叫夏青帮忙,赶快去把杨浪的屋子打扫一下。
家无长物,杨浪从不锁门。
收拾完床铺(那是重点)、地板和灶台,李成又仔细察看塌掉的半边。灯泡只有五瓦,光晕使屋子呈一口混浊的水潭,手放进去,就看不见手,脚放进去,就看不见脚。第一次晚间进来的外地人,不可能看出那地方是塌的。那里低矮了大半,还以为旁边是个养猪养牛的偏厦。
一切就绪,李成又到院坝里等。院坝边紧靠青石坎的地方,横着一个用了几辈人的石磙,李成蹲到石磙上去,摸出旱烟来裹,顺便跟砍猪草的干女儿拉些闲话。
夏青的丈夫符志刚,本是跟杨峰一同出门的——他们,加上李成的三儿子李奎,是千河口最早出远门的人,比第二批出远门的早了好几年。最早出远门的不叫出门打工,而叫出门当老板,在山里人心目中,大山之外个个都是老板。结果只有杨峰当了老板,后来还当了什么委员,另外两人,李奎当了囚犯,符志刚没当囚犯,可也没当老板,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只有春节回来几天,可也没见挣到什么钱。这让李成和夏青,特别是李成,对杨峰心怀怨恨,尽管他们三人从出门那天就各走各的路,谁也不跟谁牵扯,没有怨恨杨峰的理由,可李成就是怨恨他。
李成对杨浪比别人对杨浪好些,与他对杨峰的怨恨不无关系,你杨峰对弟弟冷,我作为一个不相干的外人,偏要对他热。李成就是这样想的。他跟杨浪闲聊的时候,总是把话题扯到杨峰身上,以一些道听途说和他自己的臆想,渲染目前而今眼目下的杨峰,是如何的裘马扬扬,如何的花天酒地、挥金如土,以此来映照杨浪的一贫如洗,激起杨浪的愤慨。因为不管怎么说,母亲是生你的母亲,而生你的母亲是你弟弟一个人照顾的。杨浪在农活上像个蛤蟆,要母亲戳一下才知道跳一下,可回到家,饭碗是他递到母亲手上,洗脚水是他顺到母亲脚下;特别是母亲落气前的七十多天,中风躺在床上,动不得,杨浪为母亲寻医抓药,翻身擦洗,喂水喂饭,端屎端尿,七十多天下来,母亲身上没长过一颗褥疮。这是古书上的大孝子才能做出的事体。让李成遗憾的是,无论他渲染得多么惊涛拍岸,杨浪都是那副卵样:没有任何表情,像块石头。
现在趁没旁人在,李成的心里又开始冒泡。每一个泡泡都是对杨峰的怨恨。
他想跟干女儿说说。不好直接说杨峰,就问志刚最近怎样。
“他在东莞,进了家电厂,造电熨斗。”夏青高兴地回答。她来自更高的山上,那里叫白花嘴,地广人稀,林木蔽日,鸟叫声也比别处的洪亮,人的嗓子非尖即粗,目的只有一个:让很远很远的人听到自己。夏青属粗嗓子,粗而亮,这样的嗓子一表达高兴,那是真的高兴。只要提到丈夫,夏青就总是高兴的,好像丈夫在外面干着多么了不起的大事伟业。
李成心想:这女子,一点儿心眼不长,完全听不懂我的意思。这么些年过去,志刚还是个打工的,不知道有啥值得高兴的。你家住的房子,还是志刚爷爷起的木房,烟熏火燎的板壁上,挂满了阳尘、壁钱和蛛网……要是志刚干的就算大事,杨峰怎么说?
事实上,夏青刚提到一个“电”字,李成的心情就败坏了。他三儿子李奎,正是偷电缆被抓的,被判了整整十年,现在才坐一年半,还有八年半,八年半哪,近三千天哪,还不把牢底坐穿!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,本该活在旺处,却进了大牢,李成想不通。他翻年就上六十岁了,等儿子出来,就快上七十岁了,古话说,人生七十古来稀,现在活上七十岁倒不着难,可生死由命,他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三儿子出狱,真说不定呢。
他想刺一下干女儿,把裹好的烟使劲捏,边捏边说:“听说杨峰……”
夏青立即把话接过去:“他当然能干哟,安逸哟。”
她蹲在地上砍猪草,上身前倾,一起一伏,每起一次,压住草把的左手就均匀地往后退一点,贴着右耳门子挥舞的、刀身漆黑刀刃雪亮的宽面砍刀,在她伏下去的瞬间,准确无误地将左手退开那一点(至多三厘米),在垫着的木板上宰成碎末。碎末跟植物新鲜的香气一同溅开,在她身前扇形堆积,溅到远处去的,饿了渴了的鸡,便啄着吃。她“呜噜——呜噜——”地吆着鸡。说话和吆鸡,一点儿也不耽误她做活路。但她的保爹李成,已经相当失望,甚至恼火了。他希望干女儿跟他一同怨恨杨峰,可干女儿只怨,不恨,连怨也只有一点点。
李成便换了话题,问起干孙子小栓。
夏青跟符志刚五年前结婚,儿子小栓现在三岁多,从去年底开始,小栓就病恹恹的,一路往下瘦,还特别嗜睡,吃着吃着饭就睡了,脑壳一耷拉就耷拉到碗里,到了床上更是睡得昏天黑地,不去叫他,他就不醒。现在肯定又是在床上睡。夏青为儿子焦麻了筋,但又无可奈何,从赤脚医生鲁凯那里,弄了背也背不动的草药,吃了屁作用不起,去乡卫生院看了,还是蚂蚁摔岩——没啥动静。
每当提到儿子,夏青说话的声音就没有那么响亮了。
这时候,她小小的圆屁股往下一挫,手里的刀像条挣扎的鱼。
李成的心情好了许多。
心情一好,他就不忍了。他和邱菊花都是把夏青当亲女儿看的。他们没有女儿,有个女儿蛮好的。对父母,女儿比儿子更知冷知热。自从拜了他们做保爹保妈,农忙时节,夏青就总是跑来帮忙,犁田耙地,栽秧挞谷,啥活都干,连男人干的活也干,两个老家伙有个三灾六病,她也总是丢下自己的活路,前来递汤递药,日夜伺候;且不把他们叫保爹保妈或干爹干妈,而是直接叫爸爸叫妈。她说,反正志刚的爹妈都不在了,这样叫又不会叫混。
有了不忍,李成的心里便泛起父亲对女儿才有的那种深沉的爱。他点上烟,下了石磙,起身走过去,摸出八十块钱,递给夏青,要她赶场天带小栓去下街驼背医生那里看看,听说驼背医生看疑难杂症有一套。夏青推辞,可李成恨了她两声,就像父亲对女儿那样恨两声,夏青就收了。尽管李成有个儿子在坐牢,但他并不缺钱花,他大儿子李益多年前就到了乡场上做生意,做的都是光天化日之下的“地下生意”:收蛇,收青蛙,收瘟猪死狗和注水牛肉,收到一定数量,便装上汽划子,坐两个钟头下水船,卖到县城里去。不过夏青收李成的钱,倒不是因为他有钱,而是女儿收父亲的钱。
天空比地上更亮了,证明真的黑下来了。院坝底下那棵树身空洞却开枝散叶的黄桷树,也成为墨绿的一团。闹林的麻雀归了巢,那团墨绿也因此显得比白天沉重。
一只斑鸠蹲在向河的枝桠上,呼唤它的伴侣:“斑鸠咕咕——斑鸠咕咕——”声音寂寞、惆怅而辽远。斑鸠再多,也不会两只或两只以上同时叫,而且即使离你很近,叫声听上去也很远。在苍茫的暮色里,斑鸠的叫声是一个村庄的声音。
杨浪还没有回来。
李成怕再等下去,东院别的人回来看见他,他难得解释,也怕邱菊花见他老不露面,就自作主张把那女人带给了九弟或贵生,便给夏青打声招呼,下院坝走了。他想的是,先别管杨浪,先把那女人领到这里再说,反正杨浪迟早是要回来的。他回来得那么晚,女人还以为他在庄稼地里下苦呢。尽管杨浪人才差了点儿,只要能吃苦,屋子又打整得那么干净,女人应该不会摇头。
回朱氏板的半途就是堰塘,李成在堰塘边碰到了归来的杨浪。
两人站下来,堰塘里一高一矮两个星光下的影子,也站下来。
李成格外神秘地把事情讲了,并且说,他和夏青已帮杨浪收拾了屋子。
杨浪顿了片刻,说:“劳慰你们帮我收拾。”
这显然不是李成所期待的。他要杨浪的感激,但更希望杨浪兴奋。没有兴奋的感激算不上感激。可杨浪不仅没有兴奋,还显出苦恼的样子。而且,他那声平平淡淡的感谢,也只是因为帮他打整了屋子,对更重要的事,却绝口不提。这让李成觉得,自己这趟辛苦和好意不值得。邱菊花开始就觉得不值得,看来真不值得。
然而他还是等着杨浪进一步的反应。
他不相信杨浪没有进一步的反应。
杨浪低着头,沉吟了一会儿,说:“我沾不得女人。”
话倒是新鲜得很!
“沾不得?为啥?”
“我又没别的本事,我就这么一点儿本事。”
无头无脑,李成听不明白。杨浪只好解释。他指的是他能够精确捕捉并能精确模仿各种声音,只是没说模仿这个词,说“学”。几十年过去,他“学”声音的技艺已大有长进,可谓炉火纯青,刚刚出生的婴儿,张家婴儿哭和李家婴儿哭,常人听来,除音量不同,哭法大同小异,在杨浪听来,却有天壤之别。每种声音于他都是独特的,每种声音在他那里都有质地、有颜色、有气味,也有尺寸和形状,对他而言,一个人的声音就是一个人的指纹。他挂着声音的万国相印,每一道声音的门都朝他敞开,他能够自由来去,随意进出。
他怕自己沾了女人,坏了童身,那本事就被老天爷收了,他就没有了。
“哼……哼哼……真他妈蠢得屙牛屎!”
李成愤愤地扔下这句话,起步离开。
走几步又觉得好笑。他实在犯不着跟杨浪这样的废物赌气。
但这时候他不是笑自己,是笑杨浪。
那东西也不想想,他连女人也不近要保住的本事,能叫本事吗?小时候学几声鸡儿咕咕鸭儿嘎嘎,还给人添个乐子,现在……你要是学一声,就能催生五谷,兴旺六畜,那算本事,既然不能,叫啥本事?可为了保住那“本事”,他竟然连女人都不近!
李成想笑都笑不出来。
他又回过身,在堰塘尽头两棵李子树旁边赶上杨浪,扳过杨浪的肩头,再使劲抹了把自己尖尖的山羊胡子,说:“女人是多好的东西呀,你还不要——你龟儿子还不要!你不要,我只好给九弟了,要不就给贵生。每次九弟和贵生有了女人,你回去都在床上呻唤,你以为我不晓得?你呻唤起来狗都睡不安生,这村子里谁不晓得?你叫得那么遭孽,还不是想女人想的?以前是没人给你,现在给你你不要,就怪不得谁了。说你龟儿子蠢得屙牛屎,是抬举了你,你比牛还蠢!哼哼,你这一辈子,不是烂在懒上,是烂在嘴上!”
杨浪的脸红一阵白一阵,好在李子花正喧喧嚷嚷地盛开,星光底下,繁花如霞,如粉,把他的脸色涂抹了,看不清。过度的羞愧,逼使他也有了一些脾性了,至少是有了一点儿土性了,他嘟嘟囔囔地说:“蚊虫遭扇打,只为嘴伤人,我的嘴又没伤过人。”
“你还没伤人?”李成揪住自己的胡子,舌头不停地往前顶,“你不仅伤了自己,也伤了别人。当年,要不是你学房校长,你的脚就不会跛,李兵也不会跟着遭殃!”
这话提起来,倒确实是杨浪的一块心病。
如果他这辈子也有心病的话。
那天——几十年前的那一天,杨浪被同桌告了密,李老师怎么也不相信,尽管他感觉房校长讲课的声音似乎没有断过,也跟别人一样,知道杨浪有拟形绘声的本领,可那实在太像了,像得不可能是杨浪在模仿,只能是房校长本人在说。模仿狭窄尖厉的声音并不难,但房校长当兵的时候是在湖北荆州,他便固执地保持着一点儿荆州口音,在李老师的知识范围内,腔调可以学,口音不能学,口音是个神秘的东西,比语言本身还神秘,它帮人识别自己的族群,也为族群保守秘密,因此口音是世上最隐秘的记忆,是不可翻译的天书,只有那些有着共同血脉的人才能继承,如同树叶对枝条的继承,枝条对躯干的继承。所以房校长的荆州口音,不过是他自以为是的假象。问题在于,当某个人固执地保持某种假象的时候,对他本人来说,那假象就成了真实,他一个人的真实。这样的口音更不可学。李老师觉得,杨浪可能是声音的天才,却不可能是声音的“天”。
自从来到鞍子寺小学,李老师就遭受房校长和桂老师的白眼,这让他变得多疑,认为那个告密者是受了房校长和桂老师的指使,把房校长本人说的话,怪到杨浪身上。
他正要找杨浪亲口证实一下,房校长叫杨浪了。
全校总共不过七十多个学生,每个老师都能叫出所有学生的名字。
房校长说:“杨浪,滚过来!”
杨浪却没有听从指令。他站在操场边的土梯上,陷入了哀愁。
告发他的同桌,是他最好的朋友。这人叫钱云,住在山脚。七 十多个学生中,三分之二来自千河口,余下的三分之一,一部分来自山脚的凉桥村,另一部分来自海拔一千二百米的徐家梁,但确切地说,杨浪在校期间,来自凉桥村的只有钱云一个。从一年级到三年级,每遇大雪封山的日子,钱云放学都要杨浪送他。他回家的路实在艰险。下了操场边的土梯,走四根田埂,就跟千河口学生分道,再沿旱地,走大约三百米渐次上扬的半圆,就到了寨梁,梁上立着一个百平方米左右的古寨,黑石垒于崖畔,石缝间探出倾斜的松树和锋利如刀的马儿芯草,撩开松枝利叶,可以看到圆溜溜的炮眼和枪孔。古寨记录着最早来到这片山野的先祖守卫疆土的决心,也记录着为争夺土地所进行的杀戮和牺牲,周年四季,风在丈余高的石墙内嘶吼、打旋,风有两股,要么三股,势均力敌或此消彼长。千河口的赤脚医生鲁凯说,那是先祖的魂在跟敌人的魂撕扯。他是医生,本不该说这话,可他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。站在石墙外,就能看见钱云家的瓦房,小小的,小得眼睛一花就看不见。从寨梁到那瓦房的路,如立着的绳索,绳索上附着积雪。积雪不可怕,怕冰,积雪之下就是冰,冰像铁器一样黑,也像铁器一样硬,不小心踩在冰脊上,就可能一路将雪尘犁开,到山下成一张肉饼。
钱云怕古寨上的鬼,更怕成为肉饼,可那时候,再小的孩子,再险的路程,家长也不会接送。家长要挣工分。从没听说过谁丢了工分去接送孩子,工分就是口粮,没有口粮,何苦留下吃口粮的嘴?
下山比上山难得多,钱云一个人不敢,就要杨浪送他。杨浪基本上都是答应的,有一次没答应,钱云大哭着独自回去,还让杨浪愧疚了很久。送钱云的时候,他跟钱云手扣手,像还不会走路却相依为命的两个动物,一寸一寸朝下滑。雪只有远看才白,近看是很脏的,雪之下笼着寒气。或许是捂得太严太久的缘故,寒气腥味儿浓烈,如同走入深秋里温暖的密林。寒气就这样带给你幻梦中的温暖和仁慈,也带给你不知不觉的死。脚死了,手死了,一直死到脸上,死到神经。下山的动作变得很机械。两个人都不说话。但耳朵里没少声音,风声、心跳和耳鸣,轰隆轰隆——吱——轰隆轰隆——吱——。
每次把钱云送到屋后,杨浪立即往回跑,钱云拉他进屋,有两次钱云的母亲也来拉他,要他吃了饭再走,他坚决不肯。食物匮乏,吃饭是件极其慎重的事情,因过于慎重,一般不去别人家吃,哪怕亲戚家。每当上了别人家的餐桌,杨浪对好饮食和饱餐一顿的极度渴望,使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胃膨胀起来,膨胀成猪的胃、牛的胃,然后继续膨胀,胀到比房子还大,比山还大,他要吃光世上所有的食物,才能把胃填满。可摆上桌面的,只有那么一点点。事实上,那饭菜比家里的多,更比家里的好,但与他的渴望无法匹配,他渴望一块金砖,得到的却是一根铁针,这让他高兴不起来。他看着那一点点,委屈得都快哭了。越是委屈,越不敢伸筷子去夹菜,特别是不敢夹肉,三五片拇指样宽削薄得能看个对穿对过的肉,和在黑如沥青的老盐菜里,死死地盯住他,像他的筷子只要往那边伸过去,肉就要尖叫,就要咬他一口或者逃跑。于是他不去看它,更不碰它,大人搛给他,他也拒绝。由此,他从小就在亲戚中得到好名声,说他小小年纪就知道讲礼性。没有人知道他是因为委屈……
他跟钱云是好朋友,他那么多次送钱云回家,可钱云出卖了他。钱云不出卖,别的人就不会知道。在课堂上学房校长说那段话,是钱云和他课间休息时在厕所偷偷商量的。钱云有个习惯,特别喜欢通过厨房的格子木窗往里瞧,看老师们吃些啥,每到快放学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,尤其爱这样,那天上最后一节课之前,他望见了挂在墙上的肉,吞了几泡冷口水,又想起平时房校长和桂老师质问李老师的话,独自笑了几声,就去找杨浪。他在厕所里找到了杨浪,凑近杨浪耳边叽咕了几句。一拍即合。两人兴奋了老半天。杨浪跟钱云坐最后一排,也只有他俩坐最后一排,李老师讲了例题,正在板书习题的时候,杨浪学房校长的声音起来了。在他说完那段话的整个过程中,李老师一直面向黑板,全班同学正襟危坐,不敢稍动,总之谁也没转过头来,谁也没看见他的嘴巴在动。
可是钱云出卖了他。
主意还是钱云出的呢!
李老师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时候,钱云还埋到桌子底下偷偷笑,把鼻涕都笑出来了呢!
杨浪就为这个,陷入了哀愁。
正在他陷入哀愁的时候,房校长迈着矫健的步伐,走过去,抓住了他的头发。
这一下杨浪不哀愁了。他感觉到了锐利的疼痛。他的头发稀稀疏疏的,全是黄毛。母亲偏爱他,主要就因为那几根黄毛。父亲死的那天,在堂屋的停尸板上从晌午停到太阳落土,这时候活人该吃饭了,杨浪拿着筷子,跑进堂屋,叫爸爸起来,爸爸不答应,他就用筷子头打他,爸爸还是不答应,他就说:“珍儿,他不吃算了,把碗给他收了,看他能饿到几时。有本事,就一直莫端碗!”这是在学爸爸说话,爸爸在对妈妈说,妈妈叫林月珍。有时候,他和哥哥吃饭之前耍脾气,爸爸就会这样对妈妈交代。人死好几个钟头,路近的亲戚已经来了,村里帮忙的也早已到场,看见杨浪进堂屋叫爸爸吃饭,好些人眼眨眨的,很是悲伤,待他说出那几句话,就笑起来了。母亲也笑,可笑得像哭,其实就是哭。小儿子的高度,恰好是停尸板的高度,他的头跟爸爸的头紧靠着,他的头发比死人的头发还少,还黄。母亲就被那几根黄毛击中了,为他痛。痛了一辈子。那么单弱的一个小人儿,能长大吗?要是像他哥哥就好了,他哥哥喝水都长肉,蛮格格的,头发黝黑。痛一个人就会偏爱一个人。但母亲后来在被大儿子指责时,尽管从来都是不出声地听着,内心却不服,她觉得自己有偏爱小儿子的理由,杨浪在很小很小的时候,吃饭就知道讲礼性,而你杨峰,心里没有过别人,有好吃的,历来都是霸着吃,在家里这样,去别人家做客也这样……
那天房校长拎住杨浪的黄毛,让他的头仰起来。他的眼睛因此竖着长。
房校长问:“你学我的?”
杨浪望着天,说:“是,房校长。”
房校长问:“现在该咋办?”
杨浪说:“我不学了,房校长。”
房校长问:“还有呢?”
杨浪说:“我不晓得,房校长。”
“不晓得?”房校长的手在暗暗用劲,杨浪竖着长的眼睛变得更加细长,“你不晓得我就教你:去把肉捡起来。不过我问你,是扔了肉的李老师去捡呢还是你去捡?”
杨浪说:“我去捡,房校长。”
房校长的手在杨浪的头上停了一会儿,松开了。他的指缝间粘着一小撮黄毛,他拍了拍,没拍掉,便吹了一口。黄毛往地上飘,还没落地,一股冷风刮来,黄毛不知去向。
杨浪脱了鞋袜,挽起裤腿,去水田里找肉。那块水田约两分大,不幸的是肉刚好落在正中的位置。冰是结过了,结得并不厚,杨浪蹲在田埂上,伸一只脚下去探,他轻轻一踩,整块田里的冰便有节律地晃动起来,被肉砸出一个窟窿的地方,咕嘟嘟冒出白水。田里是沤着牛粪的,冒出的水却那么白,有肥猪的膘那么白。杨浪正在为难,李老师下来了,李老师的手里拿着铁火钳,他夸张地用火钳击着冰面,冰块碎裂,碎得钢声钢气。如此,杨浪可以下田去了。但麻烦也来了,开始还能准确判断肉的位置,现在把那位置丢了。杨浪朝着大致的方向,勾了腰摸索,冰碴子割着他瘦而黑的腿,他感觉不到痛,他的痛神经被冻死了。腿和伸进冰水里乱抓的手,开始是红,后来是紫,是乌。其实,他几次都碰到了那块肉,可他一点儿不知道,如果不是那块肉被他搅动得像缺氧的鱼那样抬起头来,他还要继续鼓捣下去。手指不能屈伸,想把肉抓起来根本不可能。他是用两条僵硬的臂膀把肉夹起来的。走到田边的时候,李老师把他抱上了田埂。他刚上岸,铃铛骤响。房校长召集全校集合。
集合只有一件事:宣布开除杨浪。
节选自《十月》,2015年第1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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